探讨《红楼梦》“葬花”的文化语境与情景语境(一)
2018-04-10 11:54:29    浏览:1816    作者:曹雪芹文化中心返回上一级


探讨《红楼梦》“葬花”的文化语境与情景语境(一)

(选自《曹雪芹研究》2015/4)

朱嘉雯

 

飞花逐流水:“伤春”与“悲秋”的诗情传统

 

    《红楼梦》总结了中国三千年来精雅文化中的美学意涵,曹雪芹对于古典生活的各层面描述,举凡医药、园林、服饰、饮茶……等等,都有自觉性的完美铺叙。特别是从清代以前诗文传统中,体会出深刻和细腻的情思,并加以转化,一再地丰富了自己的文学创作。尤其是“伤春”与“悲秋”两大诗情传统,在《红楼梦》里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情境与生活意识,彻底展现了曹雪芹对历来文化语境的领会与接受。书中蕴含了许多风格独特的观点以及写作笔法,将一幕幕哀婉缠绵的故事场景,铺陈得明媚动人、别开生面,教人低回再三、隽永不尽。

 

    在《红楼梦》里,我们经常看到曹雪芹为小说里的人物代笔赋诗,展现了一代文人于写作当下心摩手追,企图找到最适合的字眼和文句,来表达人物的生命情态。他像是独自一人在游丝飘忽的文学语汇花园里,找寻着足以攀附的藤茎,挑选那得以满足书写欲望的蜜果。如今我们先循着“悲秋”这条藤索加以循绎,小说第四十五回曾出现林黛玉所作的《代离别‧秋窗风雨夕》,这首诗描绘出秋霖脉脉,阴晴不定的昏黄时刻,女主人公心有所感,发而为章句,下笔吟咏道:“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每到秋天,女诗人被寒烟小院里萧疏的景象勾起了身世无限凄凉的感伤,因而悲慨落泪。林黛玉的怅惘失意,在文学语境上遥遥呼应了唐代首要诗人杜甫的忧愁,其《咏怀古迹五首之二》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虽说“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然而杜甫吊宋玉、抒己怀,所牵引出的一条悲秋的抒情藤蔓,已不言而喻。杜甫以宋玉为师,而宋玉的名篇《九辩》早已明言:“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正是文学史上诗家悲秋的发端。

 

    《红楼梦》的作者在写作伊始,便已将悲秋的文化传统融入了自己的笔端,甚至于融入了自己的生命。创作者泅泳于历史文化之洋,使得传统背景成为作家写作与生存的必然,于是“悲秋”语境的内涵在不同时代、各家文人的语境之中,因阅读与再创作而连绵不断地被改写并兴发出种种新意。对于所有的作者而言,那不仅仅是宿命,同时也是一种挑战;在读者的眼中,文化语境的吸收与理解,实在是有助于他们在写作中,更为准确地掌握语言文字的涵义。我们以上一世纪20年代,波兰籍人类语言学家马林诺夫斯基(B.Malinowski)的说法为例,他曾将“语境”(Context)分为文化语境(Context of culture)和情景语境(Context ofsituation)。文化语境是泛指语言背后长期累积的历史、文化、风尚、习俗、价值和思维;而情景语境则具体指陈语言行为发生的当下,那份独一无二的特殊情境。

 

    在《红楼梦》里,我们看到曹雪芹所接受的挑战,是将历代诗人于秋天感逝悲怆的漂泊情绪,透过文化语境转换为使林黛玉的艺术形象更加饱满的情景语境。“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红楼梦》第七十回时序正是“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的初春时节,林黛玉填写了一阙《唐多令》,众人品读,连连点头感叹:“太作悲了。”原来伤心不独悲秋,春天这良辰美景,在诗人眼中却往往别有怀抱。在力透纸背的惜春诗句里,藏裹着严酷的现实,又透露着春天将逝的消息。

 

    第二十七回的长篇歌行《葬花吟》,起首便绾合了历代诗歌中的落花意象和葬花人郁郁寡欢的情思。根据《石头记》庚辰、在俄、杨藏、甲辰诸本,首句为“花谢花飞花满天”;程甲本改为“花谢花飞飞满天”。无论是原著,抑或修改后的诗句,这诗句一旦成形,文句背后的历史情境与文化意涵,即刻形成一个无形而又巨大的网络,这无形的语境网络即刻与眼前这一句诗词拉开了有趣的对话空间。这就是20世纪60年代法国女性后结构主义批评家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所说的:“每一个文本从一开始就处于其他话语的管辖之下,那些话语把一个宇宙加在了这个文本之上。”[1]

 

    《葬花吟》起首四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花瓣如雨势磅礡飘零而形成落红成阵的景象,其背后有一个我们难以想象的广大诗情画意的世界,那无形而实存的天地,正是曹雪芹所依附的藤蔓,我们若循线追索,将会发现自唐代杜甫《曲江二首》始,即已呈现这番落花漫天如飞雪,深深牵动诗人情愁的诗句:“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接下来便是韩翃所作的《寒食》诗:“春城无处不飞花。”还有晚唐李商隐的《落花》诗句:“小园花乱飞。”

 

    清中期张宜泉亦以《春城无处不飞花》为题,吟咏春天飞花处处的景象:“芳城开丽景,淑气动飞花。得意乘时艳,含情逐地华。迎风光不定,带雨色偏嘉。冉冉歌台绕,盈盈舞榭斜。连街翻碎锦,匝巷障团纱。腻粉妆苔美,娇脂映竹夸。蜂簧来别院,蝶拍过邻家。省识春优渥,狂香引处奢。”美丽的城市自有美丽的景致,在诗人眼中莫过于春天飞花阵阵飘洒的景象,最使人爱恋,也牵惹情愁。这些美丽的花朵曾经得意洋洋地绽放在枝头,尔后落入尘土之前,那人间最后的依恋,是她们载着雨滴短暂地旅游在梢头和大地之间,清新艳丽的色泽,是得到充分滋润后的风华。

 

    如雨的花瓣在大街上如一堆零碎的锦缎,自由自在地翱翔,一阵狂风袭来,她们遂又成群围绕在巷弄人家的纱帘上。那时节,娉婷的落瓣以清翠的苍苔为背景,飞舞在竹林间与之交相辉映。花雨随着蜂围蝶阵旋转,绕过邻家庭院,使得天然馨香成为人间最奢华的嗅觉飨宴。这首诗的作者张宜泉,描写了春天烂漫飘洒的飞花,迷蒙了人们的眼眸,这部《春柳堂诗稿》与《红楼梦》里贾宝玉《红豆词》中所云“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都以“春柳”为名,写下生命中青春绽放时如诗如画,却在霎那间离散湮灭,一阵飞花逐流水,教人徒增惆怅的伤春情怀。

 

    清代文人引唐诗为题,使相隔千年的诗情在此遥相唱和,张宜泉与曹雪芹都在编织他们的符号网络,有了唐诗的牵引,眼前的诗句便不再是孤独的存在,他们找到了使自身意义更为丰富的养分,发现自己的文句体现在古往今来的时空里,彷佛一场华丽的文字宇宙探险,尤其是当我们探知落花的意象,也会随着时代不断地推移,而整部《红楼梦》里的“葬花”意象,不仅不是随风而逝的一场无端的飘絮,而是在历来“飞花”与“落花”交迭意象愈趋富丽繁盛之际,在这幅巨大而精致典雅的文化语境网络即将成形的关键时刻上,曹雪芹挥洒出最画龙点睛的一笔。《红楼梦》的“葬花”总结了中国历来诗人对飞花与落花的莫名追逐,最终从曹雪芹的口中发出了对青春美好事物不停流逝的一声浩叹!

 

  

紫雪楝花情:历代文人的风流雅韵

 

    诗人捕捉在春天的尽头,瞬间动态的花雨飘萧,转化为引人愁思狂乱、情绪落寞的抒怀语境,曾经有李商隐的《即日》与李煜的《相见欢》所形成的互相环绕的文学场域,为《葬花吟》的登场提供了一个意涵丰富、色彩缤纷的舞台。《即日》诗云:“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五代李后主的词更为情切地将满腔悲恨的情潮寄托在飘蓬乱点的纷纷落絮轻瓣之中:“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到了明代中叶,吴中四大名士:沈周、唐寅、文徵明、徐禛卿等,接续李商隐和李煜的落花诗、词,继而相互唱和出华丽的三十首七律,即名为《落花诗》。

 

    《落花诗》绾合了众名士的诗情、画意,与书法艺术。第一首起句便是唐寅的名句:“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晚唐以来,诗人叹息春去了无踪的愁绪,至此已急切地推向至高点。更有那直接与《红楼梦》相关的落花诗人,便是清初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他曾以“紫雪冥蒙楝花老”为自己的书斋题记。尤侗在《艮斋倦稿》里,为我们描述了曹寅在书斋旁手植楝树,让两位公子在此攻读,夏去冬来,年复一年,为紫雪落瓣所覆盖的草亭,成为父子三人的与古人神交的世外桃花源。在《楝亭赋并序》这篇文章里说道:“司空曹公,开府东冶;手植楝树,于署之野;爰筑草亭,阑干相亚;言命二子,读书其下:夏日冬夜,龂龂如也。”

 

    此外,宋荦的《绵津山人诗集》亦有《寄题曹子清户部楝亭三首并序》,告诉我们在楝树的绿荫之下,曹寅父子三人将此处经营成为当时文人雅聚的重要场所,更有许多文人因闻名而踊跃题咏,使得楝亭之雅传为文坛盛事。尔后,每当温暖的南风轻轻吹拂到人间,楝亭“三槐堂”一带六朝山色便映入文人的梦中,而尤其是淡紫色楝花离枝翻飞飘零的景象,犹如一阵阵爱慕山景的花瓣雨,宋荦序文以“只向诚斋乞一句:南风紫雪楝花飞”作结,引人无限遥念。

 

    曹寅筑楝亭的风流雅韵,事实上还可以溯源至南宋时期,吟咏落花的著名诗人杨诚斋,他有“只怪南风吹紫雪,不知屋角楝花飞”之句,可知他才是最初爱恋紫雪飞花的浪漫诗人。当紫雪冥蒙飘散的时候,春天正翩然转身离去,于此又牵惹出文人以“葬花”来悼惜远逝的青春,那其实也是他们追慕似水年华的一种仪式性书写。

 

 

 

葬花为惜春:宝玉和黛玉所面对的死亡课题

 

    春天老于漫漫如飞雪般的落花情境中,《红楼梦》的作者以花喻人,运用诗情将葬花人与葬花相融合,画面中的主角是落花,其次才是葬花人,另外还设有灵动的燕子与杜鹃,点缀出一幅富丽缤纷的景象,也暗示春天即将老去的事实。书中描写葬花的场景主要有三:第一次是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那是贾宝玉等人刚搬进大观园后不久,时值“三月中浣”,葬花人为宝玉和黛玉,他们一同合葬了多情艳丽的桃花馨瓣。葬花人沉浸在浓郁的春光里,宝玉和黛玉彼此低回寻味着恋爱经典《西厢记》里的妙词戏语,因而得到了爱神的启发,于是向对方大胆地表露出心中的爱慕之情。

 

    这一次的葬花,是在漫天飞舞着落英的桃花林间,共读西厢,同谱爱曲。虽然有一点口角,但是气氛是甜蜜而浪漫的。直到第二次葬花,那情景便与第一回大相径庭了。这是在“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摆设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那时原是黛玉独自葬花,不久之后,宝玉也来到了山坡上。当时的落花不只一种,有“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黛玉悲伤欲绝的《葬花吟》使这场景充满了伤春悲秋的气氛,以致宝玉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脂砚斋曾三阅其诗,而“举笔再四,不能加批”,因为他也为此情此景而“凄楚感慨”“身世两忘”了。

 

    《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二十七回回末批语:“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玉兄之后文再批。噫唏!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停笔以待。”至第二十八回宝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脂砚斋又有续批:“不言炼句炼字,词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追求悲伤感慨,乃玉兄一生天性,真颦儿不知己则实无再有者。昨阻余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无疑。余几点金成铁之人,笨甚,笨甚!”

 

   脂评在此两回之间,巧妙地以像是“自问自答”的形式,透视宝、黛二人之间的情思与默契,他提醒读者更近距离地理解宝、黛二人对于生命无常、世事沧桑的颖悟。这同时也是曹雪芹在情欲书写上划时代的突破,世间唯有“知己”方能相知相恋,真正能够理解《葬花吟》者,唯有黛玉的知音宝玉一人而已。在宝、黛互为知己的铺叙里,曹雪芹孤标傲世、不与世俗同流浮沉的生命理想,亦尽在不言之中。

 

   《葬花吟》不仅道出林黛玉“眼泪还债”的宿命,同时还令人感到抑郁与不平。诗云“柳丝榆英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个人果真能够置之度外?又或者其实是暗自承受着“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苦况,在寄人篱下的境遇里,找寻不到安顿心灵的家园。于是黛玉许愿:“愿侬脥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然而即便飞到了天尽头,却是何处有香丘?难道也有个香冢得以安身?“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林黛玉在贾府里春光无限、阳光温暖的时刻,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欲追求的幸福,是不可能得到了,那份悲哀无处诉衷肠。而她又是个不甘屈服的人,自幼养成的孤傲性格与细腻的心思,教她黯然感叹身世凄清,抒发现实的冷酷无情。

 

    十二金钗以林黛玉引领风骚,她的“葬花”一事,就像是一场自我的“告别仪式”。人还在世的时候,已为自己写下挽词。这段语境的源头,可追溯自晋代陶渊明便及时把握韶光,为自己所撰写的《自祭文》。陶渊明在萧瑟的秋天,眼见天冷夜长,寒风萧瑟,一群一群的雁鸟朝南方飞翔,大地一片草木黄落,落叶纷飞的时节,使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也终将结束一段漫长的生命旅程,他希望回到真正的家乡。朋友家人们听说了,都感到悲伤。而陶渊明回溯自己的一生,箪瓢屡空、麻布衣履,却仍乐在深谷,乐在耕作打水、背着柴薪歌唱的日子,更庆幸农暇时得以读书弹琴,冬季的太阳,夏天山中的冷泉,都是美事!工作勤劳,内心自在悠闲,安贫乐道又谨守本分,陶渊明便是这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得宠固然不是荣耀,黑暗的世界也不能将自己染黑。在贫困中傲然痛快地饮酒作诗,不也正是曹雪芹的自我写照?人生本无遗恨,百年之后重归山林,寒暑来往,死生无异。

 

   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1930— )在《诗歌与压抑》(Poetry andRepression)中指出:“对一首诗的任何解读都是一首互指诗。”这里提醒我们注意到在《葬花吟》和前代诗歌之间,颇能引领我们进入交迭阅读的诗学空间。明代唐寅在《六如居士外集》里曾说到自己葬花赋诗的情趣:

 

   唐子畏居桃花坞。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平)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

 

   回顾《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宝玉和黛一同葬花的细节,便可与唐寅的描述互为参照:

 

   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至第二十七回宝玉和黛玉分别来到花冢前行吟悲叹,作者写道:

 

    一直奔了那日同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只听那边有呜咽之声,一面数落着,哭得好不伤心。

 

    葬花人“大叫痛哭”,而且”哭得好不伤心”!正是“世间无限伤心事”,又偏巧走到了春天的尽头,眼前一片花谢花飞花满天,引发了内心潜藏的哀愁。生命的消失与断送,有谁怜惜?”葬花”隐隐然便是诗人的“死亡”课题,《红楼梦》第二回,读者初见林黛玉时,她正年方五岁,因为林如海夫妇膝下无子,故而聘请贾雨村担任西宾,教黛玉读书识字,是假充养子,聊以自慰之意。

 

    没想到这位年纪小小的女学生,才刚刚拉开生命的序幕,便教读者感受到强烈的悲伤意识。林黛玉的母亲一病而亡,曹雪芹从她守孝尽哀写起,很快地,至十二回又让黛玉面对丧父之痛。“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至第十四回,凤姐儿正忙乱的时候,昭儿突然从苏州回来了!“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巳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宝玉听如此说,心下一着急便冲口而出:“了不得!想来这几日,她不知哭得怎样呢!”正当林黛玉站在着丧父之痛的死亡临界点上,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何释怀的时刻;贾宝玉也在贾府里眼睁睁地看着在他生命成长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秦可卿突然意外地传出死讯。

 

    自梦游太虚幻境之后,贾宝玉对秦氏的思念未了,如今猛然接受到她的死亡,痛惜之间急火攻心,那一口鲜血,是对美丽的生命突然在眼前猝逝的不愿接受和不能理解。贾宝玉和林黛玉在最青春烂漫的花样年华里,同时体验着死亡课题,同样难舍,也同样必须学习割舍。于是在《葬花吟》中,黛玉和宝玉心灵相通,他们都因强风扑过了缤纷的落絮,而深受震撼!《葬花吟》直是青春生命与死亡课题近距离碰撞出的哀艳火花。

 

    同时,宝、黛的“葬花”语境又与唐寅的诗情与处境遥相呼应。唐寅曾以“锦囊”盛花,林黛玉便以“纱囊”“绢袋”为之。唐寅葬花于”药栏东畔”,林黛玉则葬之于“畸角上”的“花冢”。唐寅《落花诗册》曾有:“春梦三更雁影边,香泥一尺马蹄前。难将灰酒灌新爱,只有香囊报可怜。深院料应花似霰,长门愁锁日如年。凭谁对却闲桃李,说与悲欢石上缘。”诗人以香囊收葬了庭院深深满地如冰晶霜雪的落花,而将人世的悲欢情愁都留与石头诉说。

   

 

 

[1] [法国]蒂费纳‧萨莫瓦约著,卲炜译:《互文性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作者:朱嘉雯

本文系红迷会独家合作稿件,经北京曹雪芹学会会刊《曹雪芹研究》授权转载。

原文刊载于《曹雪芹研究》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