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戏班虽然是为元妃省亲置办,但省亲盛典过后,主要用来自己消遣娱乐,到了经济吃紧时候,贾府却连戏班人员作为丫鬟的费用都难以负担。“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从长远结局来看,这种纯消遣娱乐的家庭戏班,连贾府这样“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名门望族都消费不起,更何况是平常的普通人家。
文/甘煜婷
《红楼梦》孕育和诞生在清代戏曲繁荣的巅峰时期,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皆爱听戏看戏。“戏曲作为中国传统的舞台表演艺术形式,在明清时期,它已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以自身独特的生产和交换方式,成为生产者和消费者共同创造的艺术商品。”
在《红楼梦》中,以“世代簪缨”的贾府为代表的贵族阶层的生活中,戏曲自然不可或缺:“全书描写音乐共有1230处,而单戏曲描写就多达749处”。不管是生辰佳节、迎亲接驾、治办丧礼、接风饯别、还是酬神祈福当中,都有戏曲消费活动的参与。 戏曲消费活动作为清代贵族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展现出了丰富多样的形式,主要有以下几种:蓄养家庭戏班以供自娱;外请职业戏班到家中进行堂会演出;外出到其他贵族豪门看戏或者出资请戏班子到神庙社台唱戏献供等等。《红楼梦》中对这三种家庭戏曲消费活动都有生动的描述。本文主要以《红楼梦》中贾府蓄养的家庭戏班——私人置办并主要用于娱乐消遣的戏曲演出团体——为考察对象,管窥清代贵族的家庭戏曲消费活动。
清代贵族的家庭戏曲消费活动中,蓄养家庭戏班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甚至可以说是上层社会竞相追逐的社会风尚,清人缪荃孙《云自在随笔》:“康熙间,神京丰稔,笙歌清宴,达旦不息,真所谓车如流水马如龙也”“是时养优班者极多”。今人徐扶明在《〈红楼梦〉与戏曲比较研究》中也详细考察了清代初期和中期王公贵族蓄养家庭戏班的情况。 作为康熙年间豪家大族的曹家,自然也有自己的家庭戏班。尤侗《题〈北红拂记〉》中便提到过曹寅家班:“荔轩(曹寅)游越五日,倚舟脱稿,归授家伶演之,予从曲宴得寓目焉。”而深受康雍乾时期蓄乐风气影响和家族蓄乐传统熏陶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以如椽大笔全方位地再现了清代贵族的家庭戏曲消费活动: 贾府为迎接元妃省亲而南下姑苏购置自己的家庭戏班,忠顺王府、临安伯府、南安王府等贵族豪门自不必说,甚至忠顺王还因家伶琪官的失踪而雷霆震怒、各处查访。另外,五十四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时贾母还说到忠靖侯史家也曾有“一班小戏”,李纨婶娘、薛姨妈家也“都是有戏的人家”。平日闲暇时,贵族子弟宝玉和贾芸谈论的话题也是“谁家的戏子好”,足以见清代特别是康雍乾时期贵族蓄养家庭戏班这种消费活动的风靡。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赖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叫我来见叔叔。”
贾琏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刚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银子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儿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两,剩二万存着,等置办彩灯花烛并各色帘帜帐幔的使用。”
但在当时购置戏班是否真的会花费如此重资呢?购置戏班的费用主要包括购买戏班演员、购置乐器行头、聘请教习三大方面。 戏班演员是组建戏班的基础,对于当时戏班演员的价钱,清代诗人笔下确有“千金买吴儿,命工诲之歌”的记录,清人潘宗洛亦在自己的文集中写到:“假如富贵之家买一艳姬,有费至千金者。”《清史稿》中甚至提到“芝贵以万二千金鬻歌伎以献”。但在与《红楼梦》创作时间接近的《歧路灯》中,第五十回提到了民间幼童被卖为戏子的身价,似与贾府购买十二个小戏子的花费相差甚大:“只因赵寡妇儿子小铁马儿,当日招募在班里,先与了四两身价。”清代张际亮《金台泪残记》卷三中记载:“青芗言其离家亦九岁,其父引至阊门茶园,其师先在,出十几缗,署券既然行,不以别母,心尝惘惘然。” 时间相差不大,为何购买戏班演员的价格却大相径庭呢?对此,刘水云在《明清家乐研究》中结合记录明代家乐史料的珍稀稿本《玉华堂笔记》和清代家乐史料总结:如果所购买的对象是绝代名妓或色艺俱佳的家姬,耗费千金完全可能,但如果购买的是一般的没有太经过调教的歌儿舞女,则绝无花费千金之理。 贾府购置家庭戏班是为了迎接元妃省亲,由于时间紧迫,自然不会买完全没有经过调教的幼童,所以价格也要稍微高一些。而当时聘请教习的费用,潘宗洛在文集当中记述“顷见家中教梨园子弟者聘一师傅,每岁百余金”。 至于贵族家乐置办乐器行头的花费之大,更是难以估算,如曹雪芹舅祖李煦家的家乐仅衣装费就至数万,顾公燮《丹午笔记》记载:“公子性奢华,好串戏,延名师以教习梨园,演《长生殿》传奇,衣装费至数万,以致亏空若干万。”所以贾府购置戏班花费的三万两听起来可能有些夸张,但其成本应该也是不低的,况且其中还包括了贾蔷的酬劳,以及贾蔷一行人的盘缠路费和中间人的介绍费用等等,所以也难怪贾琏在听说贾蔷要下姑苏置办戏班之后,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够在行吗?这个事儿虽不甚大,里头却有藏掖的。” 二、戏班日常运转,花费长期不断 清代贵族家庭戏曲消费活动在购置戏班这一环节的高昂花费,仅仅是组建家班伊始的一次性投入,接下来,为了维护戏班的长期正常运转,还需要平日里有充裕的资金支撑管理人员费用、戏班演员吃穿用度费用以及演出后的封赏费用等。与贾府购置戏班时花费的三万两相比,维持戏班运转所花的银子才更像淌水似地源源不断。 ◆ 1. 管理人员费用 贾府在购置戏班的同时,也为自家戏班聘请了教演女戏的教习,专门负责家伶的日常训练和演出指导,又吩咐贾府之前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协助带领管理,另外还让贾蔷全权负责其日月出入银钱以及所需的物料账目。 贾府戏班虽只有十二个女孩子,但管理人员就有三级,分别是教授技艺的教习,贾府曾经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以及总理日月出入银钱的贾蔷。先看贾府支付给贾蔷的银子,虽未说明具体银两数目,但结合大观园管理其他事务人员的费用,便可参知大略。《红楼梦》二十三回中,写贾芹管理挪出大观园到家庙铁槛寺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
“看来芹儿倒大大的出息了,这件事,竟交与他去管办,横竖照在里头的规例,每月叫芹儿支领就是了。”……凤姐又做情先支出三个月的费用,叫他写了领字,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三百两。
家有女乐三部,悉称音姿妙选,阁宴宾筵,更番佐酒。珠冠象笏,绣袍锦靴,一妓之饰,千金具焉。及笄而后,散配僮仆,与民家子,而娇憨之态未能尽除。日至高春,晨睡方起即索饮人参龙眼等汤,梳盥甫毕,已向午矣。
在外头这两年,别的东西不算,只算我们的米菜,不知赚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还有每日买东西赚的钱在外。
其余彩锻百匹,白银千两,御酒数瓶,是赐东西两府及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又有清钱三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等的。
三、解散戏班,是贾府财政吃紧的前奏
贾府戏班兴极一时,但在第五十八回中却突然要遣散家班,缘起是宫中老太妃突然薨逝,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因见其他官宦人家一概遣发了自家戏班,因此贾府也准备遣发十二个女孩子:
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姻。……又见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
人口太众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使六个,使四个的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许多月米月钱。
紧接着第七十四回中,为了要找出绣春囊的主人,凤姐便向王夫人建议,以抄检大观园为由,趁机裁撤园内冗杂人员:“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的住没有别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与绣春囊事件有关的司棋首当其冲,接下来便是晴雯和戏班的女孩子们,就如凤姐所说,拿了个错就被撵了出去。第七十七回中,王夫人便以“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的理由将戏班的女孩子一并赶出贾府,其中芳官、蕊官、藕官三人更是“像疯了似的,茶饭都不吃,寻死觅活,只要铰了头发做尼姑去”。 自此,本来是为元妃省亲而特意花三万两白银置办的贾府戏班彻底解散。因为此时,消除了演出属性的戏班,遇到贾府的财政吃紧,其存在本身便是一种原罪。戏班女孩子们非但不能在经济上为贾府带来收入,也不能在名声上让贾府增光添彩,贾府却还要额外支出她们作为丫鬟的费用。这笔费用,在财政吃紧前,贾府当然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多养几个丫鬟对贾府来说算不上什么。但在财政吃紧时候,失去了价值的戏班成员便是贾府裁员的首当其冲,因为此时的贾府为缩减开支,连戏班成员作为丫鬟的费用都已经不能承担。 曾经的贾府戏班,是大观园的繁华里最具声色的点缀,由贾府南下姑苏重金置办,视之若珍宝。但现在,却是贾府弃之犹恐不及的累赘和负担。随着戏班与贾府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府戏班那曾经穿林度水的悠扬乐声最终戛然而止,笼罩贾府的也只剩一片沉寂了。